本帖最后由 LeSoleil 于 2016-8-18 16:08 编辑
皇家海军名舰Warspite长期被错误翻译为“厌战”,只需有基本常识,都不难发觉这里的巨大问题。错误主要在于对spite一词的理解。第一艘Warspite建造于16世纪末期,当时的英语词汇仍深受其他语言影响,spite并非现代英语中的厌恶、怨恨之意。根据牛津英语大辞典的词源分析,spite源于古法语的despit(蔑视),再参照其拉丁文舰铭Belli dura despicio(“蔑视战斗的艰辛”),不难得出结论:Warspite这个舰名,应该是英勇坚毅、不惧危险之意。
这种说法不仅是皇家海军官方对这个舰名的解释,同样也最符合第一艘Warspite在1596年建造时的原始含义。对此,有一份强有力的原始文献可以说明。
1605年,第一艘Warspite始建的8年之后,英国剧作家Thomas Heywood出版了他的剧本《天下一人》,其中有足足一大段交代了Warspite这个舰名的意涵和缘起。相关剧情如下:1588年,女王看好的海上英雄Martin Frobisher出海与西班牙无敌舰队作战,最初传闻战死,女王悲痛不已。但最后好消息抵达,Frobisher不仅未死,还凭借其英勇俘获了一艘西班牙战舰。女王大喜过望,决定以消息中形容Frobisher作战勇猛的“War's spite”*一词为新战舰命名。戏剧当然有虚构成分,但无可怀疑的是,这份材料充分反映出当时的人对Warspite一词的理解。结合上下文,这里的“War's spite”正是英勇作战,不畏危险之意。
* 原文为早期现代英语“Warres spight”,但Warspight同样也是Warspite在16世纪末的主要拼写方法,两者完全对应。
迟至19世纪末,纪念无敌舰队之役、“英勇作战,不畏危险”,一直是英国海军对Warspite舰名的正统说法。1897年2月26日,由皇家海军中校Charles N. Robinson主编的《海陆军画刊》(Navy and Army Illustrated)登载了一篇专文,介绍从初代Warspite到当时的装甲巡洋舰Warspite的历代舰史,对Warspite舰名的解释也采用上述说法。直至这时,对Warspite舰名的理解并未发生分歧。
但到了1914年,事情起了变化。起因是发布在当时最著名的海军刊物、英国航海研究会主办的《海员之镜》(Mariner’s Mirror)上的一个问题。在1914年2月期的该刊提问版上,一位读者提问:谁能给出海军中Warspite一词的含义?
在该刊下一期的回答版块上,两位热心读者来信给出回答。第一位的说法仍是此前的正统说法,引用Thomas Heywood的剧作原文,指出Warspite是英勇作战,不畏危险之意。然而,第二位读者却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说法:他认为,Warspite中的spite是啄木鸟之意。
这种说法的始作俑者是退休的英国海军上将、前任太平洋舰队司令、澳大利亚舰队司令与英王首席海军副官,Sir Lewis Anthony Beaumont。在太平洋舰队担任总司令时,他的旗舰就是装甲巡洋舰Warspite,所以一直试图解答这个问题。但不知因为无知还是完全不看文献,他似乎对此前的正统解释一无所知——当然,这种作风完全符合现代研究者对维多利亚时代海军军官们的总体评价:well trained but uneducated. 而他的论证过程同样极其粗率,其理由和推想完全站不住脚,在证据确凿的旧说面前不具有任何说服力。
Sir Lewis Anthony Beaumont, 1847-1922. 一位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海军军官
Beaumont给出的答案及“论证”过程
Beaumont的“考证”其实只有三个部分:一,他发现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海军舰船名册中,Warspite常被写为Warspight或Warspeight。二,他查找字典,发现spight又是啄木鸟的意思。三,他认为,在桨帆船和盖伦船时代,战舰要像啄木鸟那样,用前端的撞角在敌舰身上撞出大洞,这样就在啄木鸟和都铎海军之间建立了联系。最后的结论是,Warspite的寓意就是像啄木鸟那样撞穿敌舰。
然而,这三个环节里的每一环都有问题。第一部分的现象完全可以用语言学解释——spite被写成spight或speight在16世纪末并不奇怪,别人没在这里做文章是因为司空见惯而已。第二部分的“考证”纯属民科作风,对1605年的关键文献视而不见,试图在三百年后靠翻字典玩文字游戏来标新立异。第三部分更说明他的海军史知识匮乏之极——在建造初代Warspite的16世纪末,撞击战术早已被废弃,甚至早在拜占庭时代,桨帆船的撞角就已失去了靠撞击击毁敌舰的能力。啄木鸟和16世纪末的海军战术,没有任何的关系。
显然,“Warspite是啄木鸟”完全是一种靠无视原始文献、靠查字典拍脑袋发明出的奇谈怪论。这种说法仅仅起源于1914年,没有任何可靠的历史佐证,就妄图重塑16世纪末的历史事实。但令人无语的是,由于他的地位与查字典研究法的便利性,Beaumont的观点竟然在随后几期《海员之镜》的观众来信版块引起多人附和,造成了不小的声势——尽管附和的内容无一例外是“某某字典里也记载了spight是啄米鸟”之类,同样毫无说服力。
令人遗憾的是,Beaumont这个显而易见的错误说法始终没有得到有力的驳斥,并由于Beaumont的身份以及《海员之镜》的地位,在海军内外广泛流传开来,大受文化程度不高的水兵们的欢迎。受此影响,战列舰Warspite的舰员普遍以Woodspecker(啄木鸟)作为座舰的昵称,甚至以试图将啄木鸟作为其舰徽。尽管皇家海军纹章委员会(Heraldry committee)1919年在为各舰审核正式舰徽时并未采纳此说,并按照旧说将Warspite的官方舰徽确定为是一门无敌舰队时期时的英军舰炮,Warspite的舰员和后来的一些海军题材写作者仍然偏爱这种说法,以致其以讹传讹,一直延续至今。
帝国战争博物馆的介绍:“Unusually HMS Warspite (1913) had two designs of ship's badge - a cannon and a woodpecker. The cannon design was the one adopted when a sealed pattern was first agreed in 1919 and so became the ship's 'official' badge, but the woodpecker continued in use on the gun tampions and on the bows of the ship's small boats. ”
这或许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海军史研究的最大缺陷:海军史是服务于海军的研究,因此,海军高官的错误言论常常得不到研究者的正面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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