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Soleil 于 2011-11-30 23:49 编辑
楔子
1689年7月29日清晨,位于布列塔尼半岛顶端、布雷斯特港外的伊洛瓦斯(Iroise)海湾一片寂静。七十艘战舰沉睡在湾口的腥咸微风中,只有桅顶低垂的战旗略微显露出平静背后的不安。这支大舰队是由这个世纪中最为显耀的海洋国家——英格兰与尼德兰——为了抗击共同的强敌而组建起来的。当年4月19日,处于同一君主统治之下的两国达成了海军联合的约定;然而不到一个月,英国舰队便在班特里湾(Bantry bay)一役中败北。经历过长达二十余年敌对状态的两支海军终于携起手来,浩浩荡荡的联合舰队迅速编成,在英国海军总司令托林顿伯爵(Earl of Torrington)的统领下驶向布列塔尼半岛的顶端。这支大舰队守候在布雷斯特港外,将路易的舰队封锁起来;如果可能,他们还将派出陆战队,摧毁路易的战舰与军港,摧垮太阳王的雄心。
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由雷诺堡侯爵(Marquis de Châteaurenault)统领的法国舰队——共计战舰四十余艘——被联军死死地钉在布雷斯特,无法出港执行任何任务。如果法军从土伦抽调增援舰队,则必然会遭到优势联军的致命攻击。联军只要将封锁延续至秋季,比斯开湾冬季的怒涛便会成为阻挡法国人的天然屏障,他们便能回港过冬了。而在第二年,他们仍旧能以同样的方式瘫痪法国海军。只要东方舰队无法在第一年增援布雷斯特,四十艘法舰就绝不敢在次年开春后出击联军,而联军便能集结舰队封锁港口,阻止土伦分舰队的到来——土伦至布雷斯特的航程至少要一个多月,即使他们开春便出发,也无法抢在联军之前驶入海港。如此年年递推,路易十四的海军将无法发挥半分作用。联军胜利在望,志得意满。他们只派出乔治•鲁克(George Rooke)率领一支分队在外围巡航,其余舰只则一齐集结在海湾入口,监视港内的敌舰。
正在不经意间,战舰桅顶的旗角悄悄地飘了起来。一阵西南风伴着海流忽然出现在海面上,将联军的舰队卷向东北方。鸣钟,操帆,转舵,两万多水兵在各自的岗位上立刻忙碌起来,在海风中维持着舰队有序的阵型,防止混乱与事故的发生。海面泛起浓雾,太阳也隐没了踪迹,他们只能通过海图估测自己的位置。面对不可违抗的自然之力,舰队上下束手无策,只能希求上帝让这逆风尽快停歇。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着,天色由清晨的晦暗转为正午的明亮,又归于黄昏的阴沉。笼罩在雾霭之下的联合舰队便这样被风浪带离了伊洛瓦斯海湾的入口,静静地向远方漂去。
第二天的日出时刻,凝聚的雾气终于散去了,而风向也转为西北。联合舰队调舵向南,计划再次驶回伊洛瓦斯海湾的入口。然而,先导舰的瞭望手却在遥远的海面上发现了什么。那是一群白帆,正在远方的海面上缓慢地行进着。一支舰队出现在天际线上,出现在伊洛瓦斯海湾的入口,出现在联军之前的巡航位置上。前往侦察的巡航舰带来了令人惊愕的消息:整整二十艘战舰,高悬着法兰西王国的白底金百合旗帜驶入了港湾。在联军舰群因潮流而漂移的一天内,这支由土伦港驶来的小舰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钻进了被封锁的港口,摧毁了他们一个月的努力付出,将他们的战略部署全盘打乱。受到加强的法国舰队已与联军相差无几,进行封锁的力量优势已经丧失了;不要说登陆作战,就连继续在这片天气诡异的海域巡弋都需冒着被袭击的危险。联合舰队士气低落,为这一突然到来的变故懊恼不已。坐镇于旗舰君权号的托林顿伯爵无奈地派出巡航舰向伦敦传达这一消息;在接到回复后,他只好放弃任务,调转船头向北方的锡利群岛驶去。
这便是来年那场迷雾重重的海上大战的前奏。1689年7月30日,路易十四刚刚任命的海军统帅安尼•希瑞隆•德•科唐坦(Anne Hilarion de Costentin)——图尔维尔伯爵(comte de Tourville)——率二十艘战舰在历经两月的远航之后成功突破封锁,与雷诺堡会师于布雷斯特。与联军势均力敌的对手终于在战争的第二年出现了。盛夏的烈日,正炙烤着英吉利海峡。
一
1689年,天命之年的路易十四正统治着欧洲最为强盛的王国。在奥格斯堡同盟战争的第二个年头,法兰西正在与几乎所有的邻国交战。自奥格斯堡同盟于1686年组建之日起,路易便将之视为威胁其扩张成果的心腹大患。此时的太阳王已不再如年轻时那样野心勃勃,但他却无法容忍敌人的觊觎之意。在战争大臣卢瓦的影响下,路易决定捍卫法国业已夺取的疆土,以一场速决战击溃同盟,维护边疆的安全。1688年9月26日,驻扎于弗兰德斯边境的二十万法军向东进击,横跨莱茵河攻入神圣罗马帝国,合围其战略据点菲利普堡。路易希望以强大军势迅速击败正与土耳其在东线鏖战的奥地利,以此拆散奥格斯堡同盟。
正当法国大军离开弗兰德斯,在神圣罗马帝国境内一路攻城略地之时,当年11月11日,驻泊阿姆斯特丹的一支庞大船队悄然驶离了港湾。凡尔赛宫收到了信息,但却无可奈何:陆地上的大军早以向东进发,而舰队的水手在秋天航行季节结束时便几乎全部解散。几天后,英王詹姆士二世的驸马、尼德兰七省共和国执政威廉三世率荷兰陆军在英格兰登陆,随即进军伦敦。英国官员与海陆军将士早已不满于詹姆士的天主教信仰及其宗教政策,一致响应倒戈,让威廉迅速控制了局势;而众叛亲离的詹姆士二世,则被默许前往法国。1689年2月13日,英国议会宣布詹姆士二世出逃,王位由其女玛丽与女婿威廉三世继承。对于节节败退的同盟军,这消息犹如一剂强心针。在十多年前的法荷战争中,临危受命的威廉屡败屡战,最终维护了国家的独立。威廉是奥格斯堡同盟的核心、欧洲最坚定有力的反法领袖。当英国也被威廉所征服划入到反法阵营中时,当奥地利迅速抽调军队迎击太阳王的挑战时,同盟军高涨的士气与信心已经让路易的速决计划成为泡影。
但是,法国依旧拥有威震欧陆的最强军力。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法国陆军的规模与质量较法荷战争时期有了长足的进展,这需归功于两任陆军大臣、米歇尔•德泰利耶及其子卢瓦侯爵的努力。卢瓦父子将分散控制于贵族将领之手的军队纳入王国政府的统治之下,用官僚体制加以掌控,监督其招募、训练、补给诸环节,建立起完备的军事制度与纪律。此外,还建立起仓库制度以保证军队的后勤,选拔才俊担任将领。尽管失去了杜伦尼与大孔代那样的盖世名将,这支以国家力量作为支持的大军却能与整个欧洲相抗,并不断取得胜利。
而在海洋上,法国海军在和平时期取得的成就更让世人为之惊叹。法荷战争中的法国舰队尽管取得了奥古斯特之围与巴勒莫海战的胜利,但在大舰队交锋方面却远远不是英国与荷兰的敌手。战后,平民出身的财务总监兼海军大臣科尔贝尔将大部分海军事务托付其长子塞涅莱侯爵处理。塞涅莱不负众望地继续壮大海军的政策,并通过打击北非海盗锻炼他的官兵。1683年,一代名臣科尔贝尔辞世,年仅23岁的塞涅莱继任海军国务大臣。尽管功绩卓著,但科尔贝尔的商人头脑常常与海军的实际需求相混淆;例如,他认为好的战舰便是以尽量小的船体搭载尽量多的火炮。而塞涅莱则不然。他年少时便在军中广结人缘,因此能得到大部分军官的支持,也能听取他们的建议。造舰监察制度被建立起来,海军部的职能进一步扩展。随着机构的完善,舰队的扩充,军官的成长以及水手队伍的壮大,法国海军在塞涅莱治下终于成为毫无疑义的世界第一。从17世纪80年代直至西班牙继承战争中期,法国始终保有约120艘在役战舰与等量的后备舰只。如此庞大的规模,让昔日的海上霸主们也难望项背。
当战争爆发时,与忙碌奔波、硝烟弥漫的陆军相比,这支庞大的舰队实在太过平静安逸了。法国海军主力依旧待在安全的地中海,甚至还有闲暇派出由德埃斯特雷所统帅的分舰队炮击北非的穆斯林港口。这并不奇怪:路易构想中的战争是一场陆上速决战,而敌军阵营中唯一的海军强国则是陆军孱弱的尼德兰。荷兰海军根本无法对法国海岸造成威胁,只能切断法国与北欧国家的贸易;但对于一场速决战而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也许荷兰舰队尚未完成动员,战争就已经结束了。在海峡的另一侧,英王詹姆士二世极为亲法,还曾统领舰队在1665年大破荷兰海军;他的海军亦能震慑荷兰人。因此,与其将舰队开到大西洋去,不如待在地中海配合陆军围攻沿海要塞。当年在大西洋的唯一行动只有一场微不足道的破袭战:由图尔维尔率领的五艘战舰从勒哈弗尔起航,计划穿越英吉利海峡、比斯开湾与直布罗陀海峡,在阿尔及尔港外与德埃斯特雷分舰队会合。在航程的第一天,他遭遇并俘获了两艘满载财物的荷兰东印度商船,于是派出两艘战舰将战利品押解回港,以三艘战舰继续前行。途中,他又击败了两艘西班牙战舰,与德埃斯特雷会合后一道炮击了阿尔及尔。
然而,突如其来的光荣革命却打乱了法国海军的所有部署。英国与荷兰在这个冬天联合了起来,他们的海军力量足以扼杀法国的航运,威胁其漫长的海岸线及各处军港。流亡法国的詹姆士二世则在凡尔赛宫中苦苦游说,请求路易十四帮助其恢复王位。出于对威廉的痛恨与对朋友的同情,路易十四决定派出一支军队,在舰队的护送下前往反对威廉与新教徒的爱尔兰,为詹姆士开辟新的基地。
法国海军所处的战略格局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忽然被告知,要同时与两支称雄大洋达一个世纪之久的海军相对抗,而布雷斯特则取代了土伦,成为海上行动的轴心。1688年的航海季节已经过去,地中海的主力舰队必须待到次年夏季才可能前往大西洋。要完成路易布置的任务,唯一的机会便是抢在敌舰队集结前出海——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在适航季节到来前的恶劣海况下冒险行动。34岁的塞涅莱对未来的一切毫无把握,他私下甚至认为,如此贸然地与两大海上强国开战将导致海军的灾难。然而,在众人之前,他却以更为高涨的热情、更为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国王的战争之中。事已至此,塞涅莱已然无路可退。更何况,在他年轻的心中,还有一件比陛下的海军更加重要的事。
二
1689年春,尚未得到加强的法国西方舰队被投入了战争。塞涅莱侯爵将42岁的舰队长雷诺堡侯爵晋升为海军中将,作为这支舰队的统帅。雷诺堡于1637年诞生于法国最有权势的贵族家庭之一。他早先在陆军中效力,在杜伦尼的统帅下参与了敦刻尔克之围。1664年,他首次以海军军官的身份参与了对北非吉格港的远征。而1668年,他又与图尔维尔一道前往圣日耳曼的宫廷,请缨参加援救土耳其围攻之下的克里特岛的海上行动。雷诺堡出现在法荷战争中的大部分海战中,而使之扬名的一战则发生在1674年。当时,身为舰队长的他率领6艘巡航舰在英吉利海峡遭遇了由德鲁伊特之子护航的庞大船队。尽管雷诺堡手中的力量与荷兰护航舰队极为悬殊,他却以巧妙的机动避开敌军主力,奇袭其护航的大批商船。最终,5艘商船为法军击沉,部分即将被俘的船只被荷军自行摧毁。而在1677年,他又在西班牙沿海成功地挫败了25艘敌舰的攻击,而麾下的6艘巡航舰毫发无损。
尽管雷诺堡如此勇敢机智,但他的性格中却存在着对其职务极为不利的缺陷。雷诺堡为人极为内向,谦逊温和,不善交际。在凡尔赛宫中,寡言少语的他甚至不受其他贵族的欢迎,只有科尔贝尔父子与其他海军军官赏识他的才干。雷诺堡缺乏指挥大型舰队的经验,尽管他以舰队长的身份参与了如此多的海上战役,但他真正统辖的战舰从未超过6艘。在他大放异彩的小规模战斗中,不善表达的缺陷往往被行动上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所弥补;而当他真正统帅一支大型舰队时候,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英吉利海峡受北大西洋西风控制,风高浪急,每年只有五月至九月风浪稍缓,适于风帆舰队航行作战。因此,英国舰队往往在五月之后才集结出航。为了避开强大的敌军,雷诺堡早在三月便扬帆进入海峡。1689年3月18日,詹姆士二世在他的护送下重返爱尔兰,受到了广大天主教徒的支持。与他一起到达的,还有路易十四的六千法国陆军。詹姆士二世与法军登陆的消息引起了英国国内对爱尔兰局势的进一步忧虑,在此之前,天主教徒已将国教驻军围困于伦敦德里。出于对法国继续向爱尔兰运输军队的担心,英国海军部特令海军上将亚瑟•赫伯特于4月4日率领19艘大型战舰以及部分小型舰艇出航,沿爱尔兰南部海岸线自东向西巡航,拦截沿途可能遭遇的一切法国船只。而5月6日,雷诺堡率24艘适航性较好的中型战舰从布雷斯特再次出航,护送另一支1500人的法国军队前往爱尔兰西南端的班特里湾登陆。5月11日,护航舰队到达目的地,进入湾内开始卸载物资。正在此时,赫伯特的19艘战舰出现在海平线之上。
奥格斯堡同盟战争中第一场主力舰队作战——班特里湾海战——就这样开始了。海战的经过无须过多叙述。雷诺堡的任务是护送运输船队,于是在湾口排出战列线,阻挡赫伯特突入班特里湾袭击无法行驶的运输船。英国舰队随即也转入战斗队列,与法军进行远程炮战。在炮击过程中,雷诺堡利用上风位置与数量优势逐渐接近英国舰队,而赫伯特为了避免与优势敌军近战,只好被迫离开海湾,驶向外海。两支舰队的远程炮击持续了四个小时。在炮击过程中,法军炮手的发挥表现得比英国人更好——当然,与所处的上风阵位也不无关系。不少英国战舰的舰体受损,风帆被撕破。英军总伤亡近400人;而雷诺堡所承受代价是40死,93伤。最后,损伤较大的英国舰队率先撤退,于5月22日抵达朴茨茅斯。雷诺堡侯爵并未进行追击,于5月18日返回了布雷斯特,途中还截获了7艘从西印度群岛驶来的荷兰商船。
与其平淡无奇的过程相比,敌对双方在此次海战后的反应却颇值得玩味。尽管雷诺堡击退英军完成了任务,还捕获若干战利品,但他在回国之后却遭到其他将领与官员的诘问,因其在占据明显兵力优势的情形下却未能取得决定性战果。雷诺堡的个性是如此内向谦逊,在其他传世的信件与回忆录中,他总是苛责自己而宽容下属,绝不放过一次为部下们表功的机会。然而这一次,他却在致海军国务大臣塞涅莱的汇报信中极为罕见地大发雷霆。他指责法军后卫的数名舰长没有执行他的攻击指令,仅仅在炮火之外消极等待;还有几位舰长,在遭到敌军炮击不久后便擅自后撤,迫使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如何保持舰队的秩序而非策动进攻之上。英军撤退时的阵列依旧完好,而伤亡较小的法军却几近脱离了舰队司令的掌控,陷入各自为战。雷诺堡未能重创英军、未能进行追击的原因正在于此。指挥官有限的才能固然是错失良机的原因之一,然而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海军军官的纪律与素养问题。在黑火药时代,海战中的战舰常常被笼罩在厚重的硝烟之中。作为一名合格的舰长,除却熟稔各种航海与作战技巧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够在此类环境下保持冷静和果敢,而非手足无措陷入慌乱之中。作为回应,塞涅莱解除了几位舰长的职务,但对于更深层的问题,他却也难以作为。
而英军方面,亚瑟•赫伯特尽管在行动中受挫并伤亡较重,但考虑到敌我实力对比与英军在战斗中的表现,这还是能够接受的。不过,这场并不出彩的战斗却为海军上将赫伯特赢得了托林顿伯爵的封号。登基不久的威廉三世深知皇家海军的强大力量,但他却对舰队的忠诚极为怀疑——毕竟,先王詹姆士曾一次次将这支舰队从危难中解救出来,并曾率领它取得英荷战争中最辉煌的胜利。虽然海军在光荣革命中迅速倒戈,但叛乱的风言风语却不绝于耳。威廉亟需稳住英国舰队,首先便要稳住舰队的上层——海军部与各位司令。出于此种考虑,对赫伯特的过分嘉奖便不难理解了。但同样是出于这分猜忌,威廉直接干预了次年兵败后对赫伯特的军事审判,给这位曾寄予厚望的将领加以过分严苛的惩处。
不久之后,飘扬着圣乔治十字旗与奥兰治旗的庞大舰群集结于英吉利海峡,驶向布列塔尼半岛的顶端。而雷诺堡所率的法国舰队,则在完成其对爱尔兰的护航任务后停驻于布雷斯特,等待着援军的到来。就这样,波澜不惊的班特里湾海战揭开了奥格斯堡同盟战争中法国海军以一己之力对抗英荷联合舰队的大战序幕。塞涅莱开始着手制订救援西方舰队的计划,并在土伦集结海军。我们的英雄,也即将登场了。
三
1666年9月,名扬地中海的私掠舰长、年仅二十二岁的法国骑士图尔维尔告别了共同奋斗的战友与自己为之效力的威尼斯城,孤身返回故国。临别之际,威尼斯总督向这位功勋卓著的马耳他骑士授予“海上贸易保护者”(Protecteur du commerce maritime)与“无往不胜”(d’invincible)两项称号,并赠以金牌、饰物以及一大笔奖金。然而,此时的青年骑士根本无心庆贺这些荣耀——几个月前,他那与之历经过生死考验的希腊恋人竟然耐不住寂寞,和一个意大利小白脸私奔了。
短暂的低沉之后,他重新振作起来,希望在来年找到一份工作,继续施展自己的抱负。于是,他地位显赫的家人们开始在巴黎的贵族间游说争取。1667年春,在巴黎城以西的圣日耳曼王宫中,两位未来的恩怨君臣第一次会面了。图尔维尔的武勇成功地激起了国王的兴趣,路易当场宣布了自己的任命:年轻的图尔维尔将成为法国海军中的一名舰长。但这份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法国海军尚处于疲敝状态,与英国、荷兰等海上强国间仍保持着和平,这个舰长的职位仅仅是名义上的。无所事事的图尔维尔只好返回家乡,继续与母亲、兄长们过着安适恬淡的日子。但他毕竟是幸运的。科尔贝尔治下的法国舰队正在不断扩张其规模,她的实力正一刻不停地增长着。他迎来了一个如此宏伟的时代。而正是他,将创造和见证这支力量最为辉煌的时刻。
1668年,图尔维尔再一次来到圣日耳曼,请缨参与对土耳其围攻下的克里特岛的救援行动。这场救援最后竟成了法国海军的灾难:行动总指挥、法国海军统帅博福尔公爵(他是路易十四的堂兄)在土耳其军的夜袭中死于陆上的军营。而一个月后,法国旗舰特蕾莎号又在对岸炮击中忽然爆炸,水手、军官与继任统帅全部遇难,在特雷莎号周围的威尼斯与法国战舰亦被这次爆炸所波及,损失极为惨重。图尔维尔幸运地从灾难逃脱中,带着失败的阴霾返回土伦。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这次行动中,他结识了日后多年的战友雷诺堡。两人间当时的通信鲜明地展现出他们性格的差别:在谈及一场元帅授职礼时,图尔维尔锋芒毕露地称元帅权杖便是他的目标,雷诺堡则显示出谨慎得多的态度。
数年平静之后,1672年3月12日,路易十四蓄谋已久的对荷战争开始了。在大海上,英国皇家海军开始攻击荷兰商船,并于4月6日正式与法国联盟。第三次英荷战争的爆发给了图尔维尔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在1671年,在拉罗什福科先生(他的舅舅,这个姓氏标志着路易十四时代最为显赫的贵族家庭之一)的争取下,他终于说服了国王与科尔贝尔,在大西洋舰队的序列中得到了一条自己的战舰。5月初,由30艘全副武装的战舰所组成的法国舰队在德埃斯特雷的统率下驶出了布雷斯特,前往英吉利海峡北部的圣海伦娜与英国舰队会合。英王查理二世亲临圣海伦娜,与王弟、英国海军统帅约克公爵詹姆斯一同迎接法国舰队的到来。贤哲号上的图尔维尔与庞大的联合舰队一同享受着这短暂的喜悦,更期待着取得胜利的荣光。
然而,在接下来的数年中,英法舰队的多次行动却被伟大的荷兰舰队统帅德鲁伊特接连挫败。在索莱湾、斯库尼维德、泰瑟尔岛等多次战斗中,德埃斯特雷的法国分舰队每每成为了联军失败的关键。荷兰一支小分队的袭击就能将之逐出战场,荷兰战将的一次机动便能切断法国人的战列线。海上的屡屡败绩让英国人越发地厌恶起这场战争。而更为重要的是,在陆地上连连获胜的法国已在此刻成为英国的头号威胁。1674年2月19日,查理二世在议会强迫下与荷兰单独媾和,退出战争。由于失去了英国强大舰队的支援,科尔贝尔无力与荷兰人在海峡抗衡,几乎停止大西洋舰队的一切活动。
图尔维尔与德埃斯特雷一道离开布雷斯特,前往宫廷向国王复命。德埃斯特雷绝非一位能干的舰队司令,绝非一位有容人之量的海军统帅;但他却在路易十四面前盛赞图尔维尔为“陛下海军中最为优秀的军官”。图尔维尔的表现的确不坏:在战斗中,他的战舰曾与德鲁伊特的旗舰捉对厮杀。它多次被击穿水线,却始终坚守在战列线中,不像其他法国舰长仓皇撤退。由于兄长的去世,他在家乡度过一段安逸的时光,随即在年末转战至地中海战场,作为一名巡航舰舰长对抗威尼斯、西班牙与荷兰的联合力量。
重返地中海的图尔维尔再次拾起当年马耳他十字旗下的荣光。1674年,他与另一艘法国巡航舰奇袭了威尼斯湾中的巴列塔,仅仅两舰便让这个城市化为火海,还俘获了一艘满载货物的36炮战舰与多门岸防炮。不久,他又在布林迪西港故技重施,再次成为意大利人的梦魇。而最惊人的行动莫过于对吉欧里港的报复性攻击:一艘法国巡航舰被西班牙海军俘获,被带到设防严密的吉欧里港口中。接获消息的图尔维尔与另外两舰决定展开一次夜袭,绝不让法国的军舰资敌。当日夜间,图尔维尔率先冲入港口,以极快的速度击毁了将未及反应的多次炮台。一艘舰载划艇前往锚地焚烧目标船只,其余两艘巡航舰则对城市展开炮击。破晓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曾经的要塞城市几乎被完全摧毁。除却那艘被俘的巡航舰,另有14艘船只被法军烧毁。三艘巡航舰安然返航。
到了1676年,地中海的军事行动由小规模港口袭击上升为舰队级的对抗。图尔维尔改为指挥大型战舰。在年初的墨西拿海战,他与15艘法国战舰击退了29艘西班牙战舰的攻势;在攻占西西里奥古斯塔港的行动中,又是图尔维尔第一个杀入港口。随着荷兰远征舰队的到来,德鲁伊特这位劲敌再次出现在法国人面前。在斯通伯利岛海战中,图尔维尔受命掩护对敌军旗舰发起的纵火船攻势;虽然攻势失败,但他亦挫败了敌军企图俘获其纵火船的企图。而在德鲁伊特的最后战斗——奥古斯塔海战中,又是他与荷军旗舰厮杀在一起。那发夺走尼德兰海神性命的炮弹,极有可能是他的战舰射出的。
法国舰队司令、以脾气古怪暴躁闻名的迪凯纳中将极为赏识这位年轻的骑士,认为他是海军中最杰出的人物。法国海军在地中海中的最高将领、大桨舰队统帅维欧尼伯爵也注意到这位青年俊杰,在袭击巴勒莫的最后战役中,他选择图尔维尔作为自己的旗舰长,并让他一手策划了整场战斗。荷兰与西班牙的27艘战舰以战列线队形在巴勒莫的要塞前下锚。图尔维尔拒绝了与之全面交战的建议,他以9艘战舰、5艘纵火船及7艘桨帆船冒着要塞火力近距离强攻敌军右翼,其余战舰在远处列阵牵制敌军左翼,进而能保持局部优势,从右至左依次摧毁敌军。这一策略与一百年后阿布基尔海战中的纳尔逊如出一辙,结果亦相去不远。荷西联合舰队再也无法挑战法国海军了。而在法国海军内部,图尔维尔再也没有声威能与之相抗的竞争者了。
在战争结束后的十年间,图尔维尔由一名舰长蹿升为海军中将,并成为科尔贝尔父子的重要臂膀。他对海军的影响,从规范造舰流程到优化军官素养,从制订战术规范到率军远征北非。他的外甥以普通军官见习生的身份阵亡于炮击热那亚的行动中,虽然图尔维尔痛苦不已(这是他兄长的独子),但这却为他赢来了水兵们的敬重。如果法国将在大海上遭遇敌人,如果法国将组建起大舰队与敌作战,那么,她所能依靠的最能干的指挥官便一定是图尔维尔。在17世纪80年代的法国海军中,这一点已是确凿无疑了。
1689年5月下旬,雷诺堡舰队正在护航任务中遭遇英军,而图尔维尔则受塞涅莱之命带领土伦的二十艘战舰、四艘巡航舰、八艘纵火船与四艘运输船驰援布雷斯特。路易十四刚刚授予他海军上将的衔职,一旦他完成任务,法国在大西洋上的所有战舰便将服从于他的调遣。图尔维尔在在航行途中接到了英荷舰队封锁布雷斯特的消息,但他已决心将法国的分散的海军联合起来。经过两个月的远航,他的舰队补给耗尽,水兵每日只能分得一杯水与不到二两的变质饼干。但他深信他们能够取胜,水文知识与宗教意识同时支持着他的信念。他在一处安全的锚地等待了六天。在第六天清晨,派出侦察的巡航舰终于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正如楔子中的那一幕,他们成功了,仅以简单的技巧便愚弄了强大的敌军。不可捉摸的命运女神,正掠过这位意气昂扬的将军的头顶。
四
1689年8月,海军中将德安弗维尔侯爵(Marquis D’Amfreville)率一支舰队驶离布雷斯特,在西班牙北部海域完成了一次巡航。他本受命攻击西班牙船只,但西班牙海军避战不出,他只好双手空空地返回母港。与此同时,塞涅莱又从西方舰队中调出一支6艘战舰组成的分队,派往加勒比海攻击商船。从秋季到次年开春的数月间是海军的休战季节,图尔维尔回到科唐坦半岛的祖居,正式退出了马耳他骑士团,继承了家族内图尔维尔伯爵的封号。随后,他在路易十四的授意将全家迁至临近王庭的凡尔赛,并在这儿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图尔维尔已经47岁了——在那个时代,敬业的海员在贵族小姐间并不受欢迎。二十多年前,闯荡地中海的马耳他骑士图尔维尔曾与一位希腊姑娘订立婚约,最终却只换得女方的不辞而别。浪漫的爱情就此离他远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家族利益与政治联合。朗热夫人正是他合适的对象:她是塞涅莱一位堂兄留下的年轻寡妇,从她的前夫哪儿继承了科尔贝尔家族的大笔财富;同时,她又是巴黎一位商人的女儿——虽然是平民出身,却极为富有。这件婚事不仅意味着图尔维尔家族的强盛,亦意味着与科尔贝尔家族的联合。图尔维尔与塞涅莱是相知多年的好友,并在此刻面对着共同的挑战。这笔联姻无疑是双方都乐于见到的。
朗热夫人的母亲极为疼爱自己不幸的小女儿,为她置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为了让女儿的新家在豪奢的凡尔赛不显逊色,她甚至自掏腰包买下许多昂贵的艺术品。在凡尔赛宫中举行的那场盛大婚礼,将这一切推上顶峰。路易十四亲自担任主婚人,并留下祝词,“愿你们的后代像他们的父亲那样出色。”这时的图尔维尔当然不会预知这场婚礼最终的苦涩。这对夫妇性情并不相投,而在比奇角一战之后,他算计谋取的种种目的也纷纷土崩瓦解。最后,图尔维尔只能以对妻子无度挥霍的纵容维系着家庭,直至他病逝。这段充斥着权谋与铜臭的婚姻共持续了十二年。
但无论如何,在1689年11月,初婚的图尔维尔伯爵正站在他个人命运的顶点。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三十八岁的海军国务大臣塞涅莱侯爵。不久前,他刚刚得到大臣(Minister)的职称,这意味着他已能与卢瓦侯爵平起平坐,是与路易十四关系最近的四位权臣之一。早在1671,年仅二十岁、无心向学却对海军充满向往的塞涅莱就在师长的引荐下结识了未满三十岁的图尔维尔骑士,两人间亦师亦友的交谊就此开始。即便塞涅莱已经成为了图尔维尔的顶头上级,他们间的情义却并未改变。塞涅莱需要这样的人才,自己的计划也只有图尔维尔才能完成。此时此刻,他所盼望的一切似乎已经水到渠成。他再次召来图尔维尔,坐在桌前,开始谋划着来年的海军行动,谋划着他心中的大业。
在提交给路易十四的一份备忘录中,图尔维尔清晰地展示了他最初的设想。他写道,1690年的首要任务是让小德埃斯特雷率土伦分舰队在布雷斯特与他所率领的主力舰队汇合。途中,土伦分舰队可能在直布罗陀、比斯开湾以及布雷斯特港外遭到敌军截击。就此问题,图尔维尔还特别作出了颇为详细的战术指导。当两支舰队汇合之后,法国大舰队便拥有了与英荷联军相当的实力,完全获得了行动的自由,能依照塞涅莱或国王的指示执行各类任务了。但就个人而言,他却并不希望在海峡与英荷联军交战。图尔维尔认为,出于对爱尔兰叛乱的考量,联军主力不可能离开海峡。既然联军已被牵制,法国海军在这一年中就可以放开手脚对其他地区发起攻击。因此,他建议将大舰队一分为三,一支小分队在海峡为法国商船护航,另一支派往加勒比海攻击敌军船队,主力则航向地中海,将奥格斯堡同盟的海上力量一扫而空,并配合陆军围攻各处要塞,在航行季节结束前返航布雷斯特。为避免联军在北方趁虚而入,他还构想了一次刻意安排的情报泄露,让英军从被俘的水手哪儿得到法国入侵的假消息,从而被迫将舰队集结于怀特岛,不敢贸然出击。
图尔维尔长期被描述成一位过于谨慎的将领。虽然他的建议有其道理,但这种避战的态度的确值得怀疑。他是当时最杰出的海军战术家与舰队指挥官,而他所统领的军队是经历过二十余年励精图治的法国海军。他曾是舰队中最为英勇无畏的舰长,但在此时,他却不愿与敌军的主力交锋。除却对军人与贵族品质的猜度之外,就客观的战争态势而言,如果他的计划得到批准,爱尔兰的詹姆士二世就无法得到法国的海上支援,终将被英格兰强大的陆海军所压倒。
这一极度费解的事实只能在那独特的历史背景下得到理解。正如诸多法国史家的强调,在图尔维尔之前,法国海军从未集结起如此规模的舰队,从未独立进行过大舰队海上决战,也从未在敌我实力相当的情形下获得过海上作战的实质性胜利。从黎塞留到科尔贝尔时代,法国海军寥寥可数的大胜无不是以攻击港口的方式取得,他们从未在大海上摧毁过敌人的舰队。更何况,不久前的班特里湾海战已经为法国海军的战术素养敲响了警钟。图尔维尔了解这支海军,他知道法国人依然是大海上的新手,这便是他不愿交战的原因所在。至于第二个问题,在1689年的冬季,詹姆士与法爱联军正将爱尔兰残余的英军围困于最后的据点——伦敦德里。法国海军只负责受命运输人员物资,他们对陆战态势并不了解。在图尔维尔看来,爱尔兰的形势一片大好,胜利唾手可及,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图尔维尔谨慎保守的提议很快便被否决了。塞涅莱同样忽视着爱尔兰,却不愿接受这样一场结局不明、丝毫不能激起宫廷情绪的行动。他毫不顾忌法国舰队面前的种种挑战,早已下定决心,要对海峡中的英荷联军发起致命的攻击。他一心只想要实实在在的战果,只想要一次前所未有的光荣胜利。只有这些才能吸引凡尔赛宫的注意,才能让路易十四为之侧目,而这正是他苦心谋划的大业的第一步。忌恨与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烧,而正是这股热情,能让他精神亢奋地投入到繁复的工作当中。种种条件已经接近成熟,所有的计划和筹备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塞涅莱的勃勃雄心,才是法国海军1690年战役的最深层动因。
五
1683年9月6日,法兰西王国大臣让•巴斯蒂特•科尔贝尔在饱经病痛折磨后悄然离世。直至临终时刻,他依旧是法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掌握着财务总稽查官、海军国务大臣、皇家建筑总监等多项职衔。如果考虑到他只是品民的后代,这一生便更显得辉煌不俗。然而,在他最后的几年里,他所致力的事业已无可挽回。在乡村、城市,乃至凡尔赛宫中,他已成为不受欢迎的角色。他曾重整国家财政,曾打击吏治腐败,曾重建海军,促进殖民扩张,曾资助过文化教育。可到头来,他却只能在夜间秘密下葬,以免遭到人们的嘲笑和侮辱。
在失去国王的信任之前,科尔贝尔早已树敌甚众。他打压贵族,给平民加税,以雷霆手段整治官吏,这全是不得人心的工作。但是,只要他的工作能让国库承担得起路易十四的诸多开支,国王就不得不仰仗于他。在这一点上,科尔贝尔曾非常成功,他让法国一度拥有过最富裕的国库。但是,法荷战争摧毁了他的全部努力。他致力创造的内部周转机制被巨大的军费碾压得支离破碎,这让路易十四在他最后的两场战争中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在17世纪70年代末,法国的财政状况已经无法遏制地开始恶化。科尔贝尔的地位开始动摇了。
在权力的塔尖上,细微的裂痕足以造成局势的失衡,而局势的失衡则会让细微的裂痕进一步延展,直至完全断裂。对于宫廷中的野心家而言,国王对首席大臣的不满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信号。一旦路易收回他的支持,科尔贝尔的后援便只剩下几位密友以及海军的将士。贵族,平民与官僚早已对科尔贝尔怒火中烧,早就盼着这个绝人财路的冷面大臣倒台的一天。所有的怨恨被人们传递、整合为一股强大的力量,层层向上,最终汇集到了凡尔赛宫,汇集到了一个人的手上。他对首席大臣倒台的渴望更甚于所有阴谋家,而他的权力与手腕亦胜过所有的阴谋家。只要扳倒科尔贝尔,他便是新的首席大臣,获得其家族史上前所未有的权势与荣耀。这个人,便是法国陆军大臣卢瓦侯爵。
卢瓦与科尔贝尔的党争也许是路易十四一朝最著名的宫廷对峙;但事实上,这种敌对只是历时更加久远的政治斗争的延续。两人恶劣关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卢瓦侯爵的父亲、前任掌玺大臣、陆军大臣米歇尔•德泰利耶身上。德泰利耶亦是平民出身,长科尔贝尔十六岁。在马萨林摄政时代,他早已位居陆军国务大臣的高位,并在路易亲政之初担任掌玺大臣一职。如果路易十四平平稳稳地开始他的统治,德泰利耶就将理所应当地成为仅次于财政总管尼古拉•富凯的重臣。但时势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张扬跋扈的富凯很快就被亲政的国王铲除,取而代之的并不是位列其后的德泰利耶,而是名不见经传的科尔贝尔。
科尔贝尔的作为的确引人忌恨。马萨林举荐了他,他却以枢机的秘密遗产换取国王的信任;富凯与他是多年的朋友,他却以此向路易十四揭发告密。科尔贝尔确有治国的雄才,但与此同时,他又刻薄寡恩、阴狠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于宫廷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德泰利耶——而言,科尔贝尔完全是一个善于钻营、毫无资历的无耻小人,可鄙且可恨。忽有一日,自己竟让这样的家伙爬到了头上,当了十几年军国重臣的德泰利耶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自科尔贝尔登场的第一日起,他们间的竞争和对抗便开始了。
在整个17世纪60年代,科尔贝尔在法国政府中的地位不断提高。他主掌国家经济、内政、海军,并对基建、文教事务有着重大影响力,其权势几乎压倒了其他大臣。然而,他却始终难以染指德泰利耶主管的陆军。德泰利耶自马萨林时代便统领着陆军部,他的威信和能力都让人无法质疑。有历史学家甚至认为,德泰利耶才是路易十四时代法军重大改革的真正推动者,而著名的卢瓦侯爵其实只是执行既定的方针。在宫廷里,德泰利耶似乎变成了唯一能抵抗科尔贝尔的堡垒,科尔贝尔的敌人也纷纷团结在他的羽翼之下。路易十四亦有意使他们间维持着对立关系,以便于自己的君主专治。
要与科尔贝尔争权,德泰利耶最有效的办法便是鼓动起国王的好战欲望。一旦战争开始,陆军大臣的触角便能以统筹战事的理由伸向四面八方。科尔贝尔正试图建立国家财政的内部流转机制,他极力抵制耗资巨大的战争;但路易十四的野心在德泰利耶、卢瓦父子的煽风点火下最终导致了法荷战争的爆发与扩大。这场欧洲大战摧毁了科尔贝尔的事业,他的权势也就此开始衰落。而德泰利耶的继任者卢瓦侯爵,则在权力的博弈中扳回了至关重要的一盘。
战后的一系列事件逐渐让科尔贝尔陷入国王的信任危机。首要问题自然是国家经济的恶化,这直接导致科尔贝尔强烈反对攻略阿尔萨斯的计划。其次则是新教徒问题。路易十四在曼特农夫人与卢瓦的影响之下试图将全国宗教统一为天主教,废除允许宗教宽容的《南特敕令》。为了达成国王的目的,卢瓦发动了恶名昭著的龙骑兵运动,用国家军队迫使新教徒改变信仰。而科尔贝尔则认识到新教徒对于经济、海军的积极作用,主张给予他们平等地位。这种不配合的姿态让路易十四愈发地疏远他的首席大臣,而对卢瓦则愈加亲近。在科尔贝尔的最后几年中,卢瓦侯爵已在宫廷中确立了相当的优势。
科尔贝尔的死宣告了卢瓦的全面胜利。夙敌的大权分崩离析,只能听任国王与自己的肢解。最为重要的财务总稽查官之职被授予克劳德•勒•派拉蒂(Claude Le Pelletier)——一位忠心耿耿、唯唯诺诺的官僚;掌管海军与海外殖民的海军国务大臣被派给科尔贝尔的长子塞涅莱侯爵——他生前指定的接班人。剩下的是皇家建筑、艺术、纺织业与制造业总监的职位,按照路易对科尔贝尔的许诺,这一职位本该由他的第四子德欧墨侯爵接任。德欧墨早在1674年便已入主建筑部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他所差的只是正式的头衔而已。然而,卢瓦已经在凡尔赛宫占据了全面优势。他让路易放弃了曾经的承诺,将此职位归于自己。他羞辱了科尔贝尔的亡魂,并占据了令塞涅莱无可奈何的压倒性优势。
局势逆转了。此时的塞涅莱就像当年对抗科尔贝尔的德泰利耶,坚守着海军部这块最后的阵地。可对于法国这个强敌环绕的大陆国家而言,海军的重要性远逊于陆军。德泰利耶给卢瓦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大权,而塞涅莱则必须面对父亲身后凋零惨淡的家族局面。他不愿服输,一心扎在海军部的工作中,为法国打造出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舰队。他从未放弃过与卢瓦的斗争,从未放弃过恢复科尔贝尔家族权势的努力,无论可能性是多么的渺茫。
在这种背景之下,奥格斯堡同盟战争的爆发与扩大让塞涅莱看到了新的曙光。自法军速决计划失败之后,路易十四对包揽军政大权的卢瓦渐渐产生了不满。如果卢瓦在尼德兰留下一支军队,威廉三世的船队便绝不敢启航;如果卢瓦没有在菲利普堡等地的围城战中消耗大量时间,长驱直入的法军可能早已在野战中击败了奥军主力,达成了战争目的。因为大权独揽,卢瓦甚至敢于反抗国王的命令,让路易十四怒火中烧。作为制衡,路易将长期与之为敌的海军国务大臣塞涅莱提升为大臣,授予他与卢瓦相当的地位。
科尔贝尔的姓氏再次回到了国王的身边,这让塞涅莱感到无比振奋。他一面协助国王继续打压卢瓦,另一面则急需事功用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军事上的竞争在此时成为了宫廷斗争的关键:如果海军能比陆军取得更多荣耀,那么他的上位与卢瓦的失势便指日可待。1689年冬天,塞涅莱正是怀着这样的意愿召来图尔维尔,与之商议明年的海上战役。他并不想要攻陷多少座海港,如何改善地中海战局,而只想要一场纯粹的伟大胜利,在一场海战中光荣地击败敌军主力。正因如此,图尔维尔安全而谨慎的计划自然不能得到他的支持,1690年海上战役自其计划的制定之日起就从未被看做战争全局的某一部分。战略层面上的疏漏并非战役执行者所应负的责任,因为这一战役的最初动机并非出于军事原因,其核心目的只是取得一场对宫廷争斗至关重要的胜利。
以上种种复杂纠葛的政治因素,便是“1690年战役”计划的制订背景。今天,沉浸于政治话语的人们往往习惯于在国际关系、战略空间等宏大体系之中诠释战争,而这种充斥着后见之明的建构方式又往往忽视、割裂了历史本身的内在逻辑,结果只能是一系列的误判与误解。理清历史中战役发起者的目的与动机,无疑能让我们得到更为全面而连贯的认识与理解。这亦是本文作者在整理资料时的小小意愿。
六
图尔维尔谨慎的南线方案已经被放弃。取而代之的,是塞涅莱在英吉利海峡发动攻势的积极设想,但这一设想的具体计划依旧需要他参与制订。图尔维尔毫不讳言他的顾虑,他指出,一场海战的结果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战场实时的风势与潮水,而这些因素都是在制订计划时难以预料的——因此,任何事先计划难以保证一场海战的胜利。需要特别说明是,图尔维尔的这一观点正是他一切海军战略战术思想的核心。这种看似消极的观念直接源于17世纪后期的海战经验,在更深层次上则可追溯至那场影响深远、持续至今的海军革命。
在17世纪中期之前,世界列强的海军并非由职业军人组成。在战时,各国舰队无不需要临时召集大批武装商船,与少量专业的军舰共同构成海军主力。而在17世纪中期,国家机器的强化与战争压力的提升使得海军的全面正规化成为可能。内战胜利后,奥利弗•克伦威尔将“新模范军”的组织方式全面推广于英国海军,同时大批建造专业化战舰。职业军人乔治•蒙克与海上宿将罗伯特•布莱克首次在英国确立了讲求纪律与规范的“战列线”战术,不仅使英军炮力得到发扬,更使得海上作战的统一指挥成为可能。在第一次英荷战争中,初步正规化的英国舰队将组织松散的荷兰海军彻底击败;在第二次交锋中,英军在数量无明显劣势的情形之下依旧在海战中占尽优势。在第三次英荷战争中,两国海军的组织纪律、战术素养、舰艇质量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交战双方因此变得小心翼翼,因为任何疏忽都可能为敌所乘,遭致失败。尽管积极的攻势依旧存在于各场海战中,但双方取得的实际战果却越来越少,歼灭敌军也变得越来越难。在第二次英荷战争中,武装商船依旧在舰队中占有相当比例,与此同时,在洛斯托夫特海战与四日海战中战沉的战舰都在15艘以上。而在第三次英荷战争中,正规战舰已在海军中占据绝大多数,而两国在所有大海战中损失的战舰总数也没有超过15艘。
经历过英荷战争、与德鲁伊特多次交手的图尔维尔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如果法国海军精心备战,击退英荷联军或许不无可能;但是,在海上取得一场歼灭性的胜利却超出了他们的能力。塞涅莱意指的胜利是无法通过正规海战的方式取得的,即便要与英荷联军对阵,作战的结果也很难预料。法国海军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歼灭敌军的把握,即在敌人的港口袭击下锚的战舰,正如图尔维尔在巴列塔、布林迪西、奥古斯塔与墨西拿曾取得过的辉煌胜利。然而,这些成功的港口袭击战无不是由风帆战舰与划桨舰只共同完成,因为靠风力行驶的大型帆船在浅滩密布、水情复杂的海港附近难以机动,还会冒着搁浅的危险。进攻方必须具备能在浅水地区灵活行动、牵引战舰的划桨船只,而在设防完备、驻泊军舰的要塞军港——如奥古斯塔、墨西拿——之前,小型的舰载划艇已经过于脆弱,桨帆战舰成为了唯一的选择。但当时的普遍观念认为,这种桨帆战舰只适用于风平浪静的地中海,因其船舷过低,难以经受大西洋的风浪。在16世纪后期,西班牙曾拥有欧洲最庞大的桨帆舰队;但在著名的“无敌舰队”中,菲利普二世却只召集了四艘双层甲板的桨帆船——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无法通过风高浪急的比斯开湾。
求胜心切的塞涅莱却似乎在此发现了难题的突破点。他找来桨帆船舰队中将(lieutenant general des galeres)雅克•德•诺瓦耶(Jacques de Noailles),希望能将桨帆船部队调往布雷斯特,并在英吉利海峡配合图尔维尔作战。诺瓦耶曾在法荷战争中指挥法军的桨帆船,并在墨西拿之战中成功袭击了港口中的敌舰。他的经验与勇气都无可置疑,但从未率领桨帆船驶出过地中海,何况比斯开湾与英吉利海峡都是十分著名的风浪海域。出于职业上的谨慎,他花了几天时间专门向人请教各处海域的气候水文,最后向塞涅莱作出了自己的答复。他答应率领桨帆舰队在海峡风浪最小的七、八月伴随风帆舰队作战,但前提是必须在布雷斯特直接建造适于海峡风浪的新型桨帆船——这样一来,他就无需顾及比斯开湾的恶浪。诺瓦耶的条件对海军大臣当然不是问题。他马上下令给布雷斯特、罗什福尔的各处船厂,要求迅速建造十五艘加固结构、加高船舷的桨帆船,务必要在6月之前整装待发。
既然桨帆船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图尔维尔就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塞涅莱的攻击意图。基于手头的所有信息,雄心勃勃的海军大臣很快就敲定了整场战役的大致蓝图。纵观史册,这也许是法国海军最富进取心、攻击性的作战计划,其目的之繁复杂糅甚至超出英荷战争中的所有战斗。按照塞涅莱在1689年末所作的规划,行动的第一步是让土伦舰队在航行季节之前增援布雷斯特。图尔维尔将率领这支庞大的混编舰队——包括八十四艘战舰、十五艘桨帆船——抢在英国战舰离港之前驶入海峡,由西向东进军。他们将首先突袭普利茅斯的战舰,得手之后便继续向东,袭击托贝和波特兰——法军将在这两处商港登陆,将港口与商船全部摧毁。随后,他们要在维特岛附近重新集结,向普特茅斯与斯皮特黑德海峡附近的皇家海军主锚地发起攻击。接着,法国舰队将前往泰晤士河口巡航,阻止残余英军与荷兰舰队汇合。在威胁都消除之后,他们便能抽出分舰队,在整片北海上袭扰英国、荷兰及北欧诸国间的航运。针对法军尚不善于正规海战的缺陷,塞涅莱特别规定:如果在海上遭到攻击,图尔维尔应避免与之交战,率舰队撤往海峡入口,在此列阵迎敌——即便作战不利,舰队也能安全地撤离。全军将在9月之前返回布雷斯特。
这便是图尔维尔收到的第一份行动指令,他的任务是将塞涅莱绘制的宏伟蓝图变为现实。毫无疑问,如果计划最终完全实现,英国海上力量便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而塞涅莱与图尔维尔则会共享海军史上最为辉煌荣耀的胜利。然而,这个看似全面、壮观的战役规划却有着自己的阿克琉斯之踵:时间。按照诺瓦耶的建议,桨帆舰队只能在海况最好、最适合航行的时节投入战斗;但为了赶在敌舰出港前发动攻击,他们只能在风浪未息之时提前出航。整场行动的关键在于“桨帆船”与“奇袭”,但二者在时间维度上却偏偏存在矛盾——若二者无法兼顾,计划就将面临破产。此外,战役流程的时间安排也颇有问题。在攻击维特岛以西的英军主锚地之前,法国舰队先要在普利茅斯、托贝与波特兰作战。在此期间,英军主力可能已经接到法军来袭的消息起锚出击。一旦联军舰队出现在海面上,法军便只能放弃所有后续行动,向海峡入口处撤退。
1690年3月,基本敲定的作战计划被呈递至凡尔赛宫。曼特农夫人审阅了这份文件,她认为法军遇敌撤退的后备方案与国王倡导的进取精神相悖,而法国舰队的庞大兵力也无需忌惮任何前来挑战的敌人——即便是英荷联军。在她的影响下,路易十四令塞涅莱对计划做了最后的修改:无论在何时何地遭遇敌军,图尔维尔都应坚决迎战。这一指令切断了图尔维尔的所有退路,他所一再争取的作战自主权还是被王国政治体制所剥夺。一切进行至此,英吉利海峡中的战火已经无可避免。法国海军的任务终于明晰起来。现在,他们面前只剩下一项需要全力以赴的工作:全面动员,整军备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