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史东 于 2020-3-9 22:56 编辑
第六章 深思战训 本章将提出“射击纪律”这一基础问题。在我看来,射击纪律就是为了采取杀伤力最大的射击方式,通常与射距密切相关。军事历史记录下许多有关射击(战斗)纪律的例子,尤其是在伟大征服者以少胜多的光辉胜利中。征服者在战略上当然要进攻,但基本战术往往是防守,且必须如此。亚历山大大帝马其顿方阵的长矛、恺撒军团的短剑都有赖于拥有良好战斗纪律的使用者,方能产生摧枯拉朽的威力。这两支军队在训练中强调“突刺”(thrust),即等待对方接近到你不可能打偏的距离时再出手。大流士的波斯部族和阿里奥维斯塔斯麾下嚎叫的日耳曼巨人毫无胜算,因为他们不知战斗纪律为何物。到了火药时代,每个美国男孩都因为普雷斯科特上校在邦克山上的名言而激动:“直到你看见他们的眼白了再开火。”(Don’t fire until you see the whites of their eyes.)在冲绳也是如此,美国海军的任务完全是攻击性的,但面对日本终极武器——神风特攻队时,每艘军舰的战术反应又完全是防御性的:什么时候做假动作?什么时候突刺?直到看见他的眼白再开火吗? 自动火炮应该在多远距离上向敌机开火?这个问题极为重要,却没有达成共识。爱达荷号的防空军官们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不管怎样,我想和我的炮组成员一起研究解决。20毫米炮手和40毫米炮指挥仪操作手一般不戴耳机,我通过站在他们身边的对讲机员与他们联系。有一次,他们没接到命令就向一架非常遥远的敌机射击,我问他们觉得敌机有多远,他们大致估计是2000码左右。我又向5吋炮指挥仪操作手问了同一个问题,毕竟他掌握着雷达,回答是6300码。当我把这个数字反馈给炮组时,其中一人又说:“对讲机员说,他觉得您已经下达了开火命令。”这是另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了。 对讲机员戴着大号头盔,很容易辨认。
Freddie Corales和其他很多军官觉得,如果向一架敌机射击,不管距离有多远,也许能促使它放弃攻击本舰,另找一个目标。我却认为,在有效射程外对一架接近中的自杀机射击不仅是徒劳,还会产生一系列恶果。这会消耗炮位上的备用弹药,产生的炮烟会遮挡视线,很多情况下会导致炮手没等瞄准具给出提前量就仓促开火。最糟的是,虽然你不停地射击,自杀机还是越飞越近、越变越大,这会对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我的观点是,只要我们等到敌机进入有效射程、所有火炮都在平稳追瞄后开火,敌机几乎瞬间就会被大量炮弹打爆。这正是我们区在4月12日的大考验中发生的事。 1944年11月29日夜,马里兰号被一架自杀机撞击。
50年后,马里兰号遇袭事件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谜。这不是一次突然袭击,敌机也不是大角度俯冲,这两个导致防御无效的常见原因都不适用。当敌机平行地飞过四艘战列舰组成的纵队时,所有人都在向它开火,时间长达数分钟,距离是适中的6000码。这就引出另一个疑问,为什么经验丰富的5吋炮群没有击中它?当敌机转弯进攻时,它冲向纵队的最后一艘舰,也许想要规避其他舰的交叉火力。马里兰号作战报告写道:“射击纪律始终令人满意,在岸轰和防空时均是如此。”如果真的这样,又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这份作战报告的大部分篇幅是在哀叹5吋25倍径炮老旧不堪、性能落后,并解释说雷达和5吋炮指挥仪无法抓住目标,直到距离近到5吋炮弹引信来不及解锁为止。报告写道:“因此,5吋25倍径炮群只能指望直接命中。”随后又补充一句:“敌机转入直线飞行后,时间已不足以获得直接命中的射击诸元。”这是什么意思?它告诉我们,炮弹不可能爆炸,也不可能直接命中。换句话说,这艘舰的5吋25倍径炮完全是摆设!在我看来,这种情况下,没有了5吋25倍径炮带来的震动和炮烟的干扰,只用自动火炮也能打下敌机。报告几乎无视自动火炮的存在,写道:“本舰仍坚持原先观点,即:除了5吋炮外无法制止此类攻击。” 然而将军并不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马里兰号被撞仅仅九个小时后,爱达荷号的自动火炮就击落一架俯冲的九九舰爆,几乎可以肯定,第五战列舰分队指挥官Peter K. Fischler少将在旗舰德克萨斯号舰桥上目睹了这个过程。他在马里兰号作战报告上的批示明确表达了反对意见:“应当注意到,已经有许多使用口径小于5吋的火炮击落自杀机的例子,与本报告IV-A-I-(c)段落中的结论相矛盾。读了马里兰号的报告,我有个疑问:‘其言下之意,是不是对包括20毫米和40毫米在内的自动火炮缺乏信心?’既然这次攻击具有报告描述的所有突然因素,SK雷达没有发现敌机,敌机穿过低垂的云层出现,它似乎应该成为自动火炮良好的射击目标,这些火炮的价值就是能在近距离投射大量火力,并迅速俯仰和旋回。这并不是否定5吋炮,我坚定地认为应当使用一切手段瓦解攻势并击落敌机,也坚定地认为要给予40毫米炮应有的肯定,因为它在射程范围内表现出色。” 除了显而易见地贬低自动火炮外,整份报告中最“出彩”的观点也许是以下这段:“尽管三名40毫米炮指挥仪操作手中有两名说他们一直没有丢失目标,但我感觉他们没能持续跟踪曳光弹,因为大量曳光弹在到达目标前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片明亮光斑。”我记得经济学家John Maynard Keynes在70多年前说过一句评语:“面对如此差劲的观点,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Is it more appropriate to smile or rage at such artless sentiments?)马里兰号报告的作者也许与美国海军数千名负责自动火炮的军官具有一个共同特征:从来没有亲手开过炮。之前说过,Duly、Bill Greenip和我是特例。如果这样一位理应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军官都相信Mk51指挥仪的操作手应该跟踪曳光弹的话,他对操作手也就谈不上什么教育和训练了。幸运的是,我们的士兵既聪明又机灵,给他们一点时间学习,他们就能用得很好。 报告中的一句话似是而非地解释了为什么马里兰号的40毫米炮在战斗中没有发挥作用:“前桅楼上(也许是对空指挥所)的观察者说所有40毫米曳光弹都偏高,而很多20毫米炮弹打中了。”Mk14瞄准具的距离手柄有三档,分别是1600码、800码和400码。如果目标逼近到1600码以内,而距离仍然设成1600码,当然会越打越高。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解释,实际上40毫米炮在1600码以内的弹道很平直,敌机很难从弹道下方穿越。考虑到三或四座四联炮的巨大投射量,再加上正常散布,打不中简直是匪夷所思。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马里兰号事件仍然是个谜。我的基础建议仍然是“追瞄,追瞄,再追瞄。”模拟追瞄练习带来的进步往往让人大吃一惊。 我们的对手同样存在射击纪律的问题,这也在意料之中。武藏号战列舰舰长猪口敏平少将(译注:日本海军公认的炮术权威)的遗书和宇垣缠中将(译注:以炮术学校高等科第2名毕业)的阵中日记《战藻录》都指出防空火力方面的问题。1944年10月24日,武藏号在莱特湾海战中承受了19条鱼雷和17颗炸弹的打击,已无法控制进水,猪口在副舰长加藤宪吉大佐请求下写了遗书。按照全世界通行的舰长(船长)传统,他担下了所有责任。“这场战斗中另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是对空射击的威力没有完全发挥。每艘军舰的表现都不好,对此我要负很大责任。她们过多地射击,以至看不清目标。而且,远距离射击和朝着远去目标射击的情况很多。”他还写道:“我认为必须要有更强力的机关炮。敌机被(现有的)机关炮击中后不会轻易坠落。”“复仇者”的确是一种坚固的飞机,而猪口最大的自动武器只是25毫米炮。如果他有与我们四联40毫米炮相当的武器,加上Mk51指挥仪和Mk14瞄准具的话,也许故事就截然不同了。猪口的遗言动人而辛酸,我只引用了其中一小部分。他写完遗书后32分钟,武藏号就突然倾覆沉没了。时隔多年,我们依旧对这位优秀军官怀有强烈同情,并视其为同道中人。
高炮群占据大片甲板,也让高射炮手成为“神风”撞击后最容易伤亡惨重的群体。 比如在1945年1月林加延湾登陆战中,澳大利亚号重巡洋舰成为“神风磁铁”, 五天内被五架“神风”撞击,前两次造成的105人伤亡中大部分是高射炮手, 这进一步削弱了本就贫乏的防空火力,剩余有经验的炮手只够操作左右舷各一门4吋炮。
通过收听24小时工作的“战斗机引导通信网”(Inter-Fighter Director radio network,以下简称“通信网”),对空指挥所能够跟进空袭进程。若是不了解这一系列防御措施,就不可能理解这场有超过1500架自杀机登场的冲绳战役、乃至对日战争的重要历史意义,而通信网正是协调和连接这些防御措施的骨架。当空中打击成为太平洋战争的主要威胁时,要想活命,就必须实行集中化的防空。战斗机引导员调度下的战斗机群,是应对多批次空袭的第一道防线。战斗机引导员与CAP保持无线电联络,引导它们拦截敌方目标,后者通常被叫做“妖怪(bogey)”。这一整体防空体系能有效保卫海上舰队或岛屿。战斗机引导员调度CAP开展拦截时,首先要知道敌人相对于某个固定点的方位。每次进攻岛屿的计划都会指定一个固定点。硫磺岛战役的固定点是折钵山顶,代号“热岩(Hot Rocks)”。冲绳战役则是冲绳岛西海岸的残波岬,代号“波洛角(Point Bolo)”。 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为了提供尽可能长时间的预警,我们会在舰队前方或是岛屿周围部署驱逐舰,将她们置于要保护的对象与敌人预计出现的位置之间。这些驱逐舰称为“雷达哨舰”——哨兵的传统职责就是防备突然袭击。冲绳战役期间,海军建立了16个雷达哨位,但不是每时每刻每个哨位上都有哨舰值班。这项任务极其危险,因为日军常常集中力量攻击哨舰。为了加强防御,在可能的情况下总是安排两艘雷达哨驱逐舰一起执勤,很多时候还会派上两到四艘具有较强防空火力的LCI(G)炮艇作为支援。更重要的是,哨舰头顶有自己专属的CAP小队,由舰上的引导员负责指挥。但CAP往往不可靠,因为飞机要受到天气制约,天黑时也必须飞走。莫里森指出:“黄昏是‘神风’最猖狂的时刻。”与美国海军的CAP不同,日本自杀机飞行员不用担心摸黑返航的问题。 虽然海军采取种种预防措施,雷达哨驱逐舰还是遭受了惨痛莫名的打击,许多舰战沉了,更多的重创了,官兵们死伤累累。拉菲号(DD-724)虽然头顶有CAP保护,仍然受到22次袭击,被六架自杀机和四颗炸弹击中,造成31死72伤,接近舰员总数的三分之一。但她幸存下来并被修复一新。 拉菲号遇袭的同一天,负责制定并指挥冲绳战役计划中两栖战部分的特纳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切斯特·W·尼米兹送去28张被“神风”撞伤舰艇的照片,大部分是驱逐舰。看过这些可怕影像的人无不惊叹,竟有人能从这样的毁灭中生还。特纳在信中写道:“这些照片会让您了解到孩子们在经历些什么。谁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把军舰开回来的。他们现在兴高采烈,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军舰留在前线,而不是撤回后方。即便在清楚知道将要面对绝境的雷达哨舰上,士气也十分高昂,他们心甘情愿在阵地上决一死战。”(译注:鲁迅先生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拉菲号受到攻击的示意图 特纳送给尼米兹的照片之一,被“神风”撞伤的马拉尼号驱逐舰(DD-528)。 1971年该舰被出售给台湾地区海军,改名为“庆阳”,1999年退役,2001年作为人工礁沉入海底。
以下讲述的是战斗机引导通信网的架构和主要参与者:战斗机引导员、雷达哨舰、CAP以及敌机。通信网一建立就成为我们的救命法宝和娱乐手段。它通报敌机接近的动向,让我们有时间准备自卫,同时也非常让人着迷。通信网上不准聊天,因为它的作用实在太重要了。在一连串空袭期间,即便有人撕心裂肺地求援,也会被毫不客气地打发掉。要想明白通讯网上讲什么,必须知道其中的“行话”。在也许长达几个小时的沉默之后,一段典型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代理人基地(埃尔多拉多号),我是‘伴侣’(一艘雷达哨驱逐舰)。发现妖怪325,95,天使10,估计15到20。”(Delegate Base, this is Helpmate. We see bogey 325, 95, Angels 10, 15 to 20A/C.) 特纳旗舰上的战斗机引导员立即回答:“我是代理人基地。明白,‘伴侣’。我们已经收到你的消息。”(This is Delegate Base. Roger, Helpmate. We have yourmessage.) 随后,他会通知所有竖起耳朵的听众:“所有舰船注意。我是代理人基地。将‘伴侣’发现的妖怪标记为一号目标。”(Exbrook. Exbrook. This is Delegate Base. We designateHelpmate's bogey, Raid One.) 伴侣的消息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发现目标,位于波洛角325度方向,距离波洛角95英里,高度10000英尺,估计有15到20架飞机。”如果不着急的话,哨舰报告时可能会说成“距离波洛角XX英里”或“位于波洛角XX度方向”,即使不讲“波洛角”三个字,只说简单数字大家也能听懂。每艘哨舰都有一个不具任何意义的呼号,比如“伴侣”、“马脸”、“埃罗尔·弗林(译注:美国电影演员)”等。在忙碌的时候(比如4月6—7日和12—13日),空袭来得又多又快。引导员语速很快但始终保持镇定,每次听到哨舰发现目标就给它们编上号,多的时候会排到二十多号,不过要把每一波目标都区分清楚并非易事。编号是一项重要工作,以便把多个CAP小队引导到正确的航线或区域,分头截击每一波目标。一个CAP小队通常由四架战斗机组成,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无线电呼号,比如“露比2号”或“神枪手3号”。引导员有时会跟CAP小队保持通话,试着把他们引向隐藏的敌机,这个过程常常让听众觉得有趣。我们可能听到战斗机引导员这么说:“光点已经重合(敌我飞机非常接近,在雷达屏幕上只显示为一个点)。你应该很快就能看到敌机。”(We see merged plot. You should be getting a Talleyho soon.) CAP的年轻飞行员们总是求战心切、满腔热情,经常在通信网上宣布自己取得了战果。战斗机引导员从来不会粗暴打断,因为他们才是这场比赛中的核心球员,他只会说一句“过会儿我再听你的击落报告”。某次,一艘军舰突然插话:“我舰正在下沉。”得到的回应是:“不要占用频道,我们正在对付一场大空袭。”对于这一点,这艘倒霉的军舰再清楚不过了。总之,通信网不是用来求助的,CAP才是它的服务对象。 通信纪律有时也不那么严格。我记得曾经听到一名飞行员惊讶地大叫:“敌机向我开火了!”他居然觉得敌机开火是一件不寻常的事,说明日本绝大部分新飞行员的训练水平很差,只能从事自杀撞击。即便如此,他们也经常偏离目标,一头冲进海里。自杀机通常不会在夜间大量出动,但是有一些舰船在月光之夜被击中。日本侦察机不时飞来窥探,我们的夜间战斗机试着击落他们。某天晚上,战斗机引导员指挥着夜间战斗机,决心要击落一架侦察机,日本飞行员的英语水平显然足以偷听我们的通话。夜间战斗机不止一次接近,始终没有发现侦察机。战斗机引导员说:“光点又重合了,看看这次你能不能干掉他。”这时日本飞行员已经接入通信网,他用沙哑刺耳的声音嘲笑道:“呵,呵,呵,呵。” 虽然我们从未遭到夜间攻击,但是在黑暗中总会觉得不安,因为无法有效保护自己。不久之后,烟幕成为一种令人满意的解决手段。入夜后,岸轰军舰不再退往远海,而是停泊在数量庞大的辅助船队中间。某天晚上拉响警报后,运输船不知何故开始射击——主要是“友军要命(friend-deadly)”的20毫米炮。我们都缩着身子,面面相觑,直到射击最终停止。 当我们夜间停泊、远方又发现敌机的时候,通常会听见扩音器里说:“施放烟幕。施放烟幕。”烟幕发生器很快会把我们包裹在一团浓重的青烟里。要是一群自杀机飞来,看见烟幕以上露出的大片桅杆,不知会发生什么?我猜想这种情况从未出现,因为据我所知,在烟幕中没有受到袭击的。这就给人以巨大的安全感。 这一套雷达预警和拦截系统的重要历史意义,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它挽救了整个冲绳战役。正如国家防务研究理事会的Vannevar Bush博士所言:“如果在冲绳没有雷达,日本人就有条件说:‘他们来得越多,就摔得越重。’”同时,它对于解决“假如我们没有投下原子弹,而是在日本登陆,会伤亡多少人”的争论也有重大意义。大部分“神风”飞行员没能看见美国军舰,他们被雷达发现后,在距离目标很远的地方就被CAP击落了。从日本起飞的自杀机不得不飞过几百公里的空旷海面,这段距离让我们的雷达能够有效探测和拦截敌机。我们知道进攻日本本土需要面对的不利条件,舰船与敌机之间不再有大海分隔,获得雷达预警的机会微乎其微。一想到冲绳战役中少数躲过CAP的自杀机造成的毁灭打击,我就对进攻九州的前景不寒而栗,到那时CAP将被迫在毫无预警的条件下作战。 |